乌烟如海,烈阳融之。雷霆万里,翻覆青龙!天公城里正在发生的战斗,几乎把陨仙林的天空犁了一遍。晋王府杀进陨仙林的这一战,武道宗师姬景禄一马当先,身化气血烈阳,直接轰穿了陨仙林里的路径,笔直地贯通到天公城外。但此次大战的主力,乃是晋王姬玄贞。此宗王辈分极高,是景钦帝时期受封的亲王。以身份论,宗室内部仅稍低于宗正寺卿姬玉珉,以血亲论,当今天子都要叫一声老祖。他亲历过五国天子会天京的耻辱,也见证了景显帝的殚精竭虑和力不从心。他曾域外杀天魔,也曾掌中养螭吻。在姬凤洲即天子位、决意巩固中央霸业的如今,他从天外归来。这是时隔多年之后,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天下人面前展现大景帝室的力量。三月初三,在宗德祯从原天神嘴里撬出“昭王”之名的时候,他和姬景禄就已经来了。只是停步兵墟,匿迹藏形,不使人知。这等待的一夜,是给某些人报信的时间——殷孝恒的死,必然是内外勾结的结果。中央帝国的战争铁蹄已经踏动,正在神陆疾驰。经历了沧海的巨大失败,再发生帝国军事统帅被谋杀的极恶事件,景国上下都不能够再容忍。四千年第一的霸业,要么如一张废纸被撕去,要么写上挑衅者的姓名,并宣判他们死去。在巨大的内外部压力下,帝室和道脉三脉完全拧成一股,编成这个世上最残酷的绞索,没有任何一个被审判的目标,能够在这根绞索下生存。整个神陆都呼吸艰难!在这种三脉合力、举国动员的情况下,一丁点蛛丝马迹都会被揪出来,无论是对内还是对外。而陨仙林的这一夜,风平浪静。或者是平等国真的没有做什么,或者是天公城已经被放弃。无论哪种可能,当楼约公开宣示平等国为凶手,一切就都不能再停下。楼约以言宣称,晋王府以血染名。姬玄贞配合着景国的姿态,肆无忌惮地展现力量。其实是他一个人杀进天公城!扛着天公城经营了两年的大阵,顶着天公城里无数鬼物、无数“志士”的围攻,与钱塘君伯鲁放对厮杀!杀得此刻天翻地覆,电闪雷鸣。姬景禄站在天公城下,阿鼻鬼窟的上空,截断所谓“两界”的枢纽,令阿鼻鬼窟的力量,无法支持天公城。他双手微垂,神态轻松,俯瞰着鬼窟里慢慢上浮的两双眼睛:“你们最好不要过来,我很可能……会打死你们!”天鬼有名“幽鸢”、“玄父”者,正在其中。修行到了此般境界的鬼物,早就不惧气血,也不在乎烈阳。但面对体魄炙烈的武夫,仍不免在气势上弱了几分。姬景禄只身立在阿鼻鬼窟上空,诠释什么叫“一夫当关”。幽鸢的眼睛是幽蓝色的,其间跳跃的鬼火是飞鸟形。她的声音带来梅雨潮湿的感受,慢慢往人心里沁:“姬景禄,你哪里来的自信?”“你看,你知道我。而我在来之前,才临时看了一眼你的名字。这就是为什么我有这样的自信。”姬景禄居高临下:“你们在阿鼻鬼窟里生活了很多年,景国人从未过来驱逐你们。不是因为腾不出手,是因为你们很懂事,不曾扰乱现世秩序。更是因为,景国不视你们为威胁——现在退去,仍如当初。”阿鼻鬼窟之中,玄父的声音十分沧桑:“人死方为鬼,我们因为种种不甘而存在,醒过来已经不是曾经的自己。但是姬景禄,我曾和你一样。”“你意气风发,你锦衣玉食。你看遍春景,你享受人间。”不断翻滚的黑雾之中,高约丈八的狰狞鬼躯缓缓上浮,他生了一对深邃的铸铁般的牛角,角上有螺旋的鬼纹。眼睛仿佛被锈蚀了,混淆的一团堆砌着,不能够看真切。“我们不愿意去幽冥被奴役,也不能明明活着却归于源海。我们只是想有个地方偶尔透透气!但伯鲁告诉我们——我们可以和你一样。”天鬼玄父踏鬼雾如阶,一步步走上来,越走越高壮:“和你一样!”他在黑黝黝的阿鼻鬼窟之中,却把他的阴影投向天空。幽鸢纤细的身形跟在他身后,走在他的阴影中,唯有一双眼睛是亮的,仿佛漂浮的灯笼。“你怎么可以让我退去呢?”玄父问。他对人间的渴求,燃烧在幽鸢的眼睛里。“理想非常美好。”姬景禄五指一张,将铁扇拿在手中:“但要有命去实现。”就此在空中一跃而下,武躯瞬间膨胀起来,身上锦服直接炸开如碎蝶。嗡~!仿佛巨弩上紧了绞索的声音。姬景禄的武躯不断膨胀不断绷紧,身外竟然有九条大筋浮现,彼此纠缠,而竟盘身如龙!俄而探爪扬须,真成龙形。青筋龙首交汇在脖颈,仿佛撑着他的脑袋,仿佛共同举起王座。九龙举日!天鬼玄父狰狞的鬼躯瞬间被比作了玩偶般。有别于【血肉生灵】、【鬼斧神工】的另一种顶尖武夫体魄,【九龙盘武】!相传太古龙皇盘吾氏,体魄无敌,横扫诸天。道国传承古老,姬景禄以传说中盘吾氏的体魄来自我雕琢,完成武夫的蜕变,而终成此身。甚至于在武道二十六重天的时候都不能真正把握,直至武道登顶才显身!他的武躯有如此爆炸性的力量表现,他的脸却还是那么的温润斯文。但眼睛稍稍一抬,便有一种残忍的威严。手中铁扇也随之膨胀,他抓着合拢的铁扇,像拿着一根混铁棍,跃下的同时便将这铁扇也砸下,极其粗暴地当头砸落。“退下!”此身即为力之极,此意即为武之巅。诸天万界,一身横之。咔!咔!咔!阿鼻鬼窟的窟口都在开裂!这是景国向全天下展现肌肉的时候,也是姬景禄伸展拳脚的时候。他需要让人知道。他为什么能够接掌斗厄,为什么可以开拓中央武道,砥砺景之武卒!景九甲并不是遥不可及的想象,而是必然会实现的结果。打出来的是景国的威严,轰开的是斗厄军的前路。天鬼玄父额头倏而生出一块硬骨,骨纹是诡异的蓝绿两色八卦之形,自牛角的两端投下力量来,这块八卦硬骨轻轻一旋——自这鬼骨八卦中,猛然疾射出蓝绿色错杂的光柱,轰轰隆隆,死死抵住姬景禄的铁扇,将其往上抬。当然并不能抵住九龙盘武身的力量。但他并非孤身。在他身后的天鬼幽鸢,猛然后仰,煞白之面,猩红之唇,鬼发飞散张扬,深深扎进洞壁,仿佛结为蛛网。来自鬼道的力量托举着他们,瞬间巩固了阿鼻鬼窟的入口。山川大地都是这张网,支撑着他们,只往前,不往后。阿鼻鬼窟无底无边,无数岁月里不知积累了多少鬼物,在永远地沉沦与消解。在天公城建立,阴阳贯通之后,它就有了无限的可能性。钱塘君选了一个好地方,真正有经营的潜力。平等国不应该,也不会放弃它。当然阿鼻鬼窟是这样沉晦凶险,向下探索并不容易。钱塘君坐镇天公城,全身心地投入经营,发展已经如此迅猛——在鬼窟的探索也非常缓慢。对天鬼们来说,爬上来同样艰难。“不想再回去了!”“你若觉得我们应该回去——”幽鸢森声而啸:“那就请你下来!”鸢鸟鬼影竟然飞出她的眼眸,在尖锐的唳声里,一霎即铺天盖地,如浓云蒸腾,向姬景禄而去。但即在此时——轰隆隆隆!天公城的城墙轰然倒塌!幽鸢和玄父几乎同时停止了进攻,面露惊色!砖石乱飞中,一块巨大的石匾横来。上书“天下人族是一家,万类出身无高下”。被一只以金线绣出帝室天纹的靴子,踩在其下。靴子的主人,是个身披绣金蟒袍的男子,身形颀长,神眸如电,中央帝国晋王姬玄贞!天公城里的战斗,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!有整座天公城的加持,里里外外那么多两界之民的帮助,钱塘君本身也并非弱者……竟然一刻钟都没撑下来。可以说绝大多数天公城民都没来得及参与战斗,整座天公城还未彻底运转起来。甚至于两尊天鬼下定决心,从鬼窟深处爬出来援手,同姬景禄交手还不到数合!单骑入阵,斩将夺旗,便是如此了。姬玄贞究竟有多强!?“阴阳贯通,两仪福地?”大景晋王足下轻轻一碾,石匾顷刻四分五裂,漫天都是不成轮廓的碎石,只有一个完整的"人"字,在空中不断地翻滚。“人鬼殊途!”这便宣读了那些鬼物的命运。“不肯回去?”姬玄贞大手一抓,从高穹引下五道青雷之龙,咆哮着杀入鬼窟:“别回去了!!”幽鸢和玄父对视一眼,一点多余的反应都没有,更不再放什么话。当场溃为鬼雾,就此消失不见。钱塘君的实力他们再清楚不过,对方就是在鬼窟之中将他们打服,而后才能阐道,才论及理想,才将他们说服。可这样的借越国末帝龙气而成就的强大天鬼,占据地利,都扛不住姬玄贞的攻势。他们怎敢被姬玄贞沾上?轰隆隆隆,雷龙乱舞,电蛇飞窜。两尊天鬼虽然退却,姬玄贞引来的雷龙却并不罢休,而是继续在鬼窟中肆虐,等闲鬼物,根本触之即死。这一瞬间杀死的鬼物难以计数,鬼物被杀死所化的青烟,几乎蒸腾成云!“神话时代都落幕,再来说什么贯通阴阳——”姬玄贞面无表情,只给了一个冰冷的评价:“黔驴技穷!”姬景禄身上的气血,如同沸腾的火山逐渐缄默,平静地眺看远空:“看来他们不打算留下咱们,也并未在天公城寄托所有希望——一个够分量的都没来。”姬玄贞只道:“阴沟里的老鼠,没惹上咱们也就罢了,现在怎敢露头?”今天来的无论是圣公、昭王、神侠,甚或一起来,也都得死。平等国是理智的。这理智不仅表现在今日。也在于这几年里,天公城里始终是钱塘君一人在经营。虽说是代表平等之理想,站在台前,但整个平等国没有第二个站在明面上的人出来。换而言之,他们深刻明白自己不容于世,虽则选择了这么一个易守难攻的险地,也时刻做好切割准备。若要真正扫灭平等国。或许应该再给他们一点时间,再让他们经营一些年月?让这里更难割舍,才能割下更多。姬景禄把视线收回来,看向已经被打成断壁残垣、犹有浓烟滚滚的天公城:“您把伯鲁放走了?”城里还有许多残存的人,鬼物倒是一个都不剩。不过并没有天鬼的尸体。“战斗结束得太快了,也许给他们营救的时间不足够。”姬玄贞看不出太多情绪,拔身飞向高穹:“是时候验证他们的理想了……扫灭天公城可以说是事发突然,现在给足了机会,救还是不救?”姬景禄在原地静静地待了一阵,这会还是清晨,天光明亮。三月初四有一个不错的开始。他知晓这场追杀还会持续一段时间,可能是一天,可能是两天,取决于救伯鲁的人什么时候出手,又或者说——如果确定不再有人救。至于现在……姬景禄转过身,看着远处慢慢走来的两个人——一个头戴楚国皇族玉冠、衣着却相当简单,嘴里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男子,以及一个样貌平平但很干净的光头——该和楚国人聊一聊了。…………“聊一聊?”有个声音忽然这样说,似在耳边响起。床上的女人双眸紧闭,呼吸悠长,仿佛还在熟睡。“都日上三竿了。”那个声音说:“借来的身体也要睡觉吗?”仵官王睁开眼睛,当然掐诀的手并未放松,脸上的笑容十分无害,甚至带出一丝令人作呕的媚意来:“东王谷的苏长老说,普通人每天至少要保证四个时辰的睡眠,这样才能有更好的状态来工作和生活,有利于巩固寿元——我既然借来这具身体,自然就要对这具身体负责。昨天晚上工作太晚,白天补个觉。”他扭头看向床边不知何时放下来的椅子,以及椅子上坐着的不速之客。那里是恍恍惚惚的一团影子,怎么也看不真切。“我的好兄弟呢?”他敏感地问。“你没有猜错。”坐在椅子上的人,施施然道:“就是你的好兄弟帮我找到你。”“你把我的光明兄弟怎么了!他的尸体现在在哪里?”仵官王大怒起身!地狱无门仵官王,以德报怨的典范。他不关心他的好兄弟是否出卖了他,他只关心他的好兄弟有没有留下全尸,又被抛弃在哪里!床边坐着的人波澜不惊,用一把锉刀在修指甲,慢吞吞道:“他很懂事,所以他还活着——不知道你懂不懂事呢?”“那当然。用过我的人都说好,我是出了名的懂事呀!”仵官王听到兄弟还没死,这颗心总算放下了。将腿一叠,在床上摆了一个予取予求的坐姿,换上了一个谄媚的笑容,娇滴滴道:“尚不知这位大人名姓,不知如何称呼啊?”“你不必知道我是谁。”来者修为高深,无视了他的恶心攻势:“我只是个不名一文的小角色,走在阳光下也不会被人注意。今春风景甚好,来此与你结个善缘。”“您不妨……说得更直接些。”仵官王谨慎地道。“那我就把话说得直接些——”那人翻掌将锉刀收起,恍恍惚惚的一团影子,也好像坐直了:“中央天牢,你还记得吗?”仵官王的媚眼,瞬间凶狠地竖了起来!那人视若无睹,慢条斯理:“记得自己……是怎样出来吗?”